我们很难谈论“死亡”。
一位年迈的父亲却对儿子说:我已经准备好了,明天走掉都可以。
在生命的尽头,意大利记者蒂齐亚诺·泰尔扎尼邀请儿子福尔克进行一场对话,将其对人生的感悟和对死亡的思考倾囊相授。
作为一名战地记者,蒂齐亚诺足迹踏遍充满战火的二十世纪,但他唯独对喜马拉雅山上被风雪困住的小屋念念不忘。在那里,他体会到“真正活着的感觉”。
在洞察了生命的本质之后,死亡似乎不再那么可怕。
下文摘选自《最后的邀请》。
01.
我已经做好准备,
明天死去都可以
福尔克:
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有还未达成的心愿吗?
(爸爸摇了摇头。)
蒂齐亚诺:
这恰恰是我的感受,怎么说呢,也许有点高傲吧。但我的的确确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你瞧,我看报纸是为了找个伴儿,分散注意力,以缓解病痛,但这报纸上的东西,我30年前就都看过了,都是老生常谈。
福尔克:
你现在所做的,都是为了使自我抽离吗?是你说的那个想法吗?摆脱一切?
蒂齐亚诺:
是的,一切都不要了!
你看,我根本不想见人。还有什么能引起我的兴趣呢?你说说看,我接见R先生,听他谈天说地,这么做的话,能再给我三个星期的生命吗?我这样做,是因为这是我离开之前的最后的职责,对吗?我想见Q,想见N吗?不,我谁都不想见。
我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和平海洋,飞行员已准备就绪。而我还在岸边钓鱼吗?肯定不了,我不干了,一切都结束了!
福尔克,接下来我要说的话,可能近乎残酷。
想想看,你自己有一个儿子,也就是我的孙子,他聪明伶俐,以我的名字命名。萨斯奇娅也刚刚给我带来了一个外孙。
我喜欢这种传承,但这并不是我重视的事情。因为如果我真的对传宗接代充满热忱,并因此感到幸福,获得对人生美好的向往,那现在的我应该将全部注意力灌注在你儿子的身上,譬如希望他能上一所好大学,将来迎娶一位体面的女孩儿,获得一份使他开心的工作。
老天爷,这人生又从头开始了,不是吗?这样下去,我岂不是还会心系我孙子的儿子,念叨着“我的曾孙……”,还要操心他的学业,不是吗?
而这一切,都已经不在我的视野之中了。
福尔克:
你准备好了吗?
蒂齐亚诺:
我明天走掉都可以。
福尔克:
真的准备好了?
蒂齐亚诺:
对,准备好了,早准备好了。真的,福尔克,相信我。
福尔克:
你差不多和这个世界已经切断一切联系了,对吗?
蒂齐亚诺:
断了,断了,了无牵挂。我相信你妈妈也准备好了。我们已经聊过这一刻的到来,有那么些日子,我们聊着聊着,彼此很是感动,她太了解我,她这一辈子都和我站在一起,对我十分包容和慷慨。
到了最后,她也懂我要离去的心情。反正这一切都会重复发生,而且恶性循环,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改变了。
02.
被困在喜马拉雅山的日子里,
我遇见了生命中的导师
福尔克:
所以你的一生中,最后一件新鲜事就是遇到喜马拉雅山上的那位老人吗?
蒂齐亚诺:
是的,是这样。舍弃掉一切,我渐行渐远。从物质世界的平原出发,一直到心灵净土的山巅,在那儿,我隐居在一个小木屋里,没有水电,也没有电话,完全与世界隔绝。我对此感到非常满意。
在千禧年的元旦,当我到达那座山岭时,已然变了个人,我已经进入某种精神的境界。当那位老人张嘴开始说“真理是一片无路的土地……”时,如果我是在两三年前听他这样说,八成会说:“什么玩意儿,还无路可走呢!”我一定会想见识见识,这座山究竟有多高。
(他的语调变得阴沉。)
不,我准备好了。正因此,我才必须说,你知道的,最初的几个月很是神奇,福尔克啊,简直如同魔法一般!那会儿下着大雪,积雪很厚,大家都被困住。
我当时住在一座很简陋的小屋子里,屋子里也很冷,每天早上三四点钟起床,然后像他一样冥想。福尔克,那儿有种特殊的氛围。
福尔克:
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,是吗?
蒂齐亚诺:
就是那样。那个老人非常了不起。他积极、慷慨,也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难得的学生。
那是魔法,福尔克,太神奇了。
我对那些夜晚,对外面的积雪的寂静,对同老人交流的热情,以及对因果的认知记忆犹新……偶尔我也会提问,他会就着我的问题,在晚上冥想三个钟头。
第二天晚上,我再去见他,他会道出让人难以置信的反思。那对我来说真的是莫大的帮助,我非常感谢他。我认为,这是对于我,也是对于我俩来说,整个聊天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。
03.
在绵延的群山之巅,
我感受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
蒂齐亚诺:
还有,喜马拉雅山脉的特质与老人也很相似,他们都代表了自然本身。老人的言谈意义深远,让我受益匪浅。
对我来说,其中最美好的,就是黎明时爬上山脊的体验。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山脊上,在群山之巅,我享受着真正活着的感觉,感受自己的体肤被风穿过。回想起来,这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伟大,还有无与伦比的宽广。
因为我并非知识分子,对于文化和知识,尽管我理解,尽管我感兴趣,但我终究只是具肉体凡身。
而这些山脉,这连绵的山脉啊,福尔克!
一天早晨,我被山脊上的一只甲虫打动,那一刻,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共鸣。那并不是一头大象,只是一只小小的甲虫。
我跟着它,看它来回走动,然后爬到草叶顶端,张开它那柔软而透明的小翅膀,一下子飞了出去。不是飞向另一片草丛,而是朝着一望无垠的天空飞去!
山下是几百米的悬崖,而那小东西,闪闪发亮,扑腾着翅膀,朝山巅飞去。
就是那一刻,福尔克,相信我,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和它们是一体的。
只要轻轻跳起,你就感到自己就是那风,是那只小甲虫。而这具肉身,简而言之,你赖以存活的这副皮囊,也感到很舒适,感到准备就绪。
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。我毫不在乎,对癌症也是如此。
虽然我被它击垮,但身边留下的,这些雪松树,几百年来,它们一直在恶劣的天气下生存,而我就坐在它们的树脚下。它们的树液、我的血液、我的呼吸都归为一体,交融在一起,我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。
要是你体验到哪怕一刻这样的感受,那么,回去当什么记者,和R先生共进晚餐,又有什么要紧的呢?
那天晚上,我出神地躺在床上。仿佛我就是如此一具肉身,其他什么也不是。我不是知识分子,不是建设者,不是先知,我是一个在生命的尽头享受着这副身躯的人。
在那之后,我又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感觉,那时,我感到自己已然超越了物质。当然,我要首先感谢那位老人,因为他,我才能感受到这更宏伟的生命感受。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,这于我是极大的安慰。
怎么还不把我带走,还不让我解脱呢?
(他累了。)
然后,当然还有本身的因素……
这一点也是需要考虑的,知道吗,当你患有这些可怕的病痛时,在胃、腹部和其他的部位,身体对你的需求很大,需要你全部的注意力。
可是如果有那么一刻能幸运地分散你的注意力,靠药物也好,其他也好,就能感到自己如他人一样。
我,真的不是在骗你,也不能骗你,我真的很好。我想笑着离开。要是连这都变得困难,变得不可能的话,我们就讲个短一点的笑话,笑一声,然后离你而去。
04.
不要害怕一无所有,
“空”才是我们的支柱
福尔克:
妈妈告诉过我,有一回,她看到你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出发,向丛林走去。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并排走着,你身形高大,他矮小一些,也更年迈一些,但看起来,你们两个随时都会打起来。
(爸爸笑了。)
蒂齐亚诺:
那很有意思,老人曾说:“你要抛弃一切,放下你认知的一切,放掉,舍弃,丢掉。
不要害怕一无所有,因为最终,‘空’正是你的支柱。”
福尔克:
也就是说,支撑着我们的是……?
蒂齐亚诺:
支撑我们的,并不是我们心心念念、握住不放的那些玩意儿。
谁能拥有所有这些东西呢?谁能掌控一切?谁能让这个世界永恒?温度只要升高几度,冰川就会融化,一切都将结束。是谁使得鸟儿歌唱?
宇宙存在,自有它的道理,如果有那么一瞬间,感到对其的归属感,那么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。那就是我们开始的地方。
在那里度过的第一周时光非常奇特。我像一只手套,被翻来转去。在我面前出现的一切都笼罩着另一种光晕。一切开始有了另一层意义。
而且我还要告诉你——哎呀,我咬到舌头了,我也有过同你类似的经历。
那发生在一个夜晚,在一次冥想的时候,就那么一瞬间,我感觉到了超越,感受到一些新的东西。而在此之前……
(沉默。)
这感受可能只是一滴小水滴,如今却犹如大海。
(爸爸已经没法散步了,但我知道他想去山上看看。
山上有块漂亮的草坪,小的时候,他常带我们上去,现在的话,开车过去更方便。
起初他不愿意,再后来,他很开心地接受了这个提议。
最后的几步,我们沿着由青苔覆盖的旧石头衬砌的小径,徒步走了上去。山顶上空,灰黑色云团迅速地移动,盘绕在蓝天之上。
爸爸坐在草地中间,双腿交叉,我找了个借口,说要去冷杉林里瞧瞧,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。
当我回来时,看到他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,一动不动,任凭风吹拂在他的脸上,凝神看着这一切。
我帮他站起身,但在离开之前,他弯下腰,拔了根长长的草叶,在顶部打个结,做成了一个草环。)
蒂齐亚诺:
福尔克,你能在这儿真是太好了。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今天带我来这里,我送你这份礼物。
你瞧啊,生命就是个循环。
想想看,以前都是我带着你上山。还记得我们晚上住在帐篷里,天气很冷的时候,就生个火,然后用小锅煮些东西吃。“福尔克,醒醒,我们要去看日出啦!”明白吗?你也存在于这些小事里。
现在,由你带着我上山来了。然后我教你做环,抓蜥蜴,这样等到今年夏天,你就可以教你儿子玩这个了。多好啊。
(回到家后,爸爸已经没力气再像往常一样和我聊两句了。我也觉得我几乎无话可问。
不过,我想起来一件事,那时,看着他观察那些乌云,我有些不解。)
福尔克:
爸爸,你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,看到了什么呢?
蒂齐亚诺:
我得想想,再告诉你。
本文摘编自
《最后的邀请》
副标题:一位父亲的临终告别
作者:(意) 蒂齐亚诺·泰尔扎尼 / (意) 福尔克·泰尔扎尼
译者: 王雅婧
出版社:东方出版社
出品方:后读 / 宝琴文化
出版年: 2025-5